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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梧桐樹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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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我不太關註這些問題……”(註:為便於理解,本章對話采用白話文)

面對兩位哲學家不約而同的註視,王瑯背後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向來強勢果斷的氣場難得地弱了下來。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什麽的,還是饒了她吧。

莊周眉毛微挑,若有所思。倒是惠施對她全然陌生,滿懷好奇地接話:

“哪些問題?”

王瑯不好意思地別過頭:“跟我無關的問題。”

“一旦被征詢到,無論讚同、反對還是沈默,你的觀點都將決定他人對你的看法,怎麽能說與你無關呢?”

對於邏輯上有漏洞的話語,致力於“讓名稱與事實完全相符”的名家學派的代表人惠施必然是要糾正的。

莊周撇撇嘴,毫不留情地撕開虛偽面紗,直戳本質:

“你的看法影響不到她的生活,當然與她無關。”

“話不能這麽說吧。”王瑯眼角微抽,技巧純熟地轉移重點道:“準確地說,我對‘神靈是否存在’、‘日月如何運行’、‘萬物怎樣生成’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都不太感興趣。”

惠施徹底被震驚了:“你怎麽能對這些不好奇?”

王瑯也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我為什麽要對這些好奇?”

莊周不想再聽這種雞同鴨講的對白,直接了當地接過話題:“關於‘天空會不會垮塌’、‘大地會不會陷落’的困惑並非杞人獨有,只不過一部分人忙於生計,遺忘了曾經的困惑;一部分人只想得到一個答案,旁人怎麽說他就怎麽信;一部分人一味困惑惶恐,從不思考原因;還有一部分人自己思考,直到找到讓自己滿足的答案。”

說到這裏,他停了停,美麗深邃的黑眼睛看向王瑯:“你好像哪種都不是。”

王瑯大為驚嘆:“這都被你發現了?”

見對面兩人都滿臉無語地看著她,王瑯輕咳一聲,試圖挽救自己的形象:“我曾經好奇過‘太陽為什麽會發光’。這和‘天空會不會垮塌’是差不多性質的問題,對嗎?”

因兩人沒有異議,她繼續道:“在我得到讓我滿意的答案之前,有人拿了一塊石頭放到我面前,問我她手上拿了什麽。”

仿佛陷入對往事的回憶,她眼中空茫一會,隨後回到現實,重覆那人當年的動作,也從地上撿了枚小石子攤到兩人面前:“我手上拿了什麽?”

問題本身太過簡單,問話語氣又太過正式,怎麽想都富含深意。

惠施思索片刻,謹慎答道:“如果你問的是名稱,按照最通俗的定義——石頭。如果你問的是本質,那就是這枚東西本身。”

而莊周只是悠然一笑:“我認為你拿了一塊石頭。”

王瑯長長嘆了一口氣:“惠夫子的思路正是我當年的思路,邏輯上的嚴密程度更是遠勝過我,但那人的思路卻恰恰是子休理解得對。”

惠施也嘆氣:“問題本身不嚴密,答案哪能有什麽嚴密可言呢。”

名家又稱刑名家,為解決成文法典中的文字漏洞而生。戰國中期社會劇烈變革,舊概念不能反映新事物的內容,新概念尚未得到社會的公認,各國迫切需要確立“名”(名詞概念)與“實”(實際事物)之間的對應關系,維護律法效用。而名家學者也在研究過程中發展出邏輯學與詭辯學,惠施就是名家學派的代表人之一,邏輯與口才同樣出色。

“大道不稱。能用語言表達的道理只是無數道理中極小的一部分,何必像溺水的人抱緊浮木一樣抱著不放。”莊周對惠施的觀點是不以為然的,他認為能用語言傳達的道理都是些適用範圍狹窄的小道理,過幾年就不再正確;真正的大道理頂多能用語言啟發,最終由聽者自己感悟到。

王瑯不讚同地搖頭:“我承認語言是有局限性。但你所說的大道其實並不是道理,而是智慧。就像物極必反的道理人人皆知,能夠運用到生活中規避災禍的人卻寥寥無幾,前者不過是事物規律的總結,後者卻是本人大徹大悟後的智慧,有自身思維參與,怎麽能一樣。”

話音剛落,便見惠施無奈扶額,而莊周則一臉悠然:“你看,雖然我說的一點都不嚴謹,你不還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這可算不上智慧吧。”

王瑯目瞪口呆,這才明白為什麽說天才不一定都是哲學家,哲學家一定都是天才。

智商差距太欺負人了!

“石子的問題還沒說完。”話鋒一轉,他問:“那人還提了什麽?”

王瑯收拾一下心中的挫敗感,有條不紊地答:“她問我,我怎樣確定她手裏拿了一塊石頭。我說,石頭可以被看到、摸到,根據以往生活的經驗,可以知道她拿著石頭。她又問,人在夢中也可以自以為看到、摸到石頭,怎麽確定這個方法有效。我說,夢裏的石頭對夢裏的我來說是真實的,現實的石頭對現實的我來說是真實的,兩者互不影響。”

仿佛在斟酌言辭,她放慢語速,邊回憶邊道:“她接著問,醒後才知是夢,如何確認現在的她不是在一場大夢之中。我快被她繞暈了,只覺得原本清晰的思維被她弄得一團糟,於是回答,不管在不在做夢,一加一等於二總是不會變的,這是超越一切的規則,你人這麽聰明,研究純理性又完美的數學不好嗎。她答,數學能解決的問題太少了,而且數學的根基是信仰,讓她無法信任。這個答案違背了我所知的常識,因此我問,數學的根基為什麽是信仰。她回答,數學的基礎是邏輯,但邏輯無法解決悖論,只能采取限定體系的手段回避問題;定理可以被公理嚴格證明,但公理卻是人為制定的,永遠無法被證明。這和聲稱神存在的信徒沒有區別,都是一種無條件的信仰。”

“悖論是什麽?公理又是什麽?”

君子六藝之一是九數,戰國人一般稱之為術數或算數,被用來丈量土地、算賬收稅、計算天體、推演歷法等等。兩位博學多才的哲學家意會了“數學”的含義,有些名詞卻無法意會。

“悖論就是既不能被判定為真,也不能被判定為假。打個比方,我說:‘我是一個說謊者’。如果我所言為真,那就和假設的說謊矛盾,如果我所言為假,依然和假設的說謊矛盾,這就導致了真假不可知的悖論。同樣的悖論還有‘萬能的神能否創造出一塊他自己也無法舉起的石頭’等等。”

“公理則是人們反覆實踐後共同承認的道理,不需要加以證明也被承認為真,類似‘經過兩點有且僅有一條直線’、‘兩點之間線段最短’雲雲。”

想想這些理論更適合與墨家學派的學者探討,王瑯心裏決定下次親自了解一下這個戰國盛行、此後雕零的特殊學派。又想起《莊子·天下》篇中一句經常被初高中教材引用的話,便順口提了一句:“‘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聽說這也是現在流行的辯題之一?從數學的角度看,其中涉及到無窮小是否為零的悖論,歷來也是學者們爭論的焦點。”

“我當時不過才初……入門徑,一心以為數學是純粹理性、超越倫理的,聽到這些理論,就像長久以來深信不疑的信仰被一瞬擊潰,整個人都懵住了。”差點說出“初中”兩個字,王瑯及時改口,將沈浸在回憶中的神思抽回現實,平靜客觀地陳述,“自那日後,我在家裏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某天晚上推開窗戶,突然發現鐘還在走,風還在吹,星還在亮,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從此再也不想思考任何經驗範圍以外的事。”

簡單地說,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認為人們所能認識的只有經驗,至於經驗背後還有什麽東西,那是不可知也不必問的。所謂真理,無非就是對於經驗的一種解釋,就是解釋得通,就是對人有用。有用就是真理。客觀的真理並不存在。

惠施等了等,忍不住問:“然後呢?”

王瑯莫名其妙:“什麽然後?”

惠施道:“一點也不再好奇,直接從思想中忽略?”

王瑯“哦”了一聲:“算是吧。好奇總還是有一點的,但沒興趣為思考這些事情花費時間。我對自己現在的生活還挺滿意的。”

日輪漸漸沒入地平線,絢麗的晚霞燒紅半片天空,昭示著明天的好天氣。

梧桐樹下,無邊的寧靜籠罩著三個人。良久,王瑯率先出聲:

“晚間山路難走,不如先回去罷?”

兩人皆無異議。



寒來暑往,又是一冬。

這日晚間,天空中飄起小雪,王瑯拍拍衣物,站起來打量新紮好的帳篷——三月前,因她突發奇想,懷念起當年露宿華山時被當地人招待的一頓炒魚,向來物欲淡漠的莊周認為應當順從心意,及時踐行,兩人便一同啟程,從水網交織、湖泊密布的江淮前往俯瞰黃渭、奇險峻拔的華山。

十月裏的華山冰寒刺骨,一張口就能呼出白氣。莊周伸手觸了觸面前氤氳朦朧的氣團,還沒感覺到濕潤,熱度便已消散。他眨眨眼,又吹出一口,偏著頭觀察熱氣遇冷凝結出的水滴團,容色秋月般寧靜。

“可以進來了。”

在帳篷外細細撒上一圈草木灰,進帳鋪好皮褥,點燃火堆,王瑯揭起帳門一角,招呼莊周進帳。

抱著山菌野菜在外觀察的莊周應了一聲,好一會兒才揭簾進帳,幾片松散的小雪花順著縫隙鉆進帳內,轉眼融化不見。

“幸好是把帳篷紮在山腰,若在山頂,還不知道要冷成什麽樣子。”

王瑯起身替他解下系在手腕上的兩只盛水竹筒,筒內冰涼,筒外溫暖,竹壁很快蒙上一層水霧。

莊周的目光滑到竹筒上:“這是什麽道理?”

“水在常溫下會慢慢變成水蒸氣散入空中,稱為蒸發;如果遇到寒冷,這些水蒸氣又會重新變回水滴,稱為液化。”

王瑯穿了幾串野菌遞給莊周,自己用樹枝穿了一只收拾幹凈的雉雞在火上烤。

莊周若有所思,問:“下雨也是嗎?”

王瑯眨眨眼:“不是風伯雨師嗎?”

莊周無語看她,片刻方道:“中原以箕星為風師,南方以飛廉為風師,一星宿,一神禽,分地鼓風麽?”

王瑯忍俊不禁,隨後奇道:“你不信這些,筆下怎麽寫了那麽多神仙鬼怪?”

莊周神色自若:“就是不信才寫的。”

王瑯想起戰國後期齊燕那群方士對著他書裏瑰奇美麗的神祇仙人想入非非,不由得在心裏默默吐了口血,想當年,她也對著“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姑射神人幻想過,果然是年少無知嗎……

作者有話要說:

附上上章BGM的歌詞,超然淩越,飄逸出塵。

天地作合·宋祖英

莽莽蒼蒼兮群山巍峨

日月光照兮紛紜錯落

絲竹共振兮執節者歌

行雲流水兮用心無多

求大道以弭兵兮淩萬物而超脫

覓知音固難得兮唯天地與作合

求大道以弭兵兮淩萬物而超脫

☆、74 華山之巔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

因為喜歡寬敞,王瑯把兩人用的帳篷紮成雙倍大,猛烈如刀的朔風大多被擋在帳外天然形成的特殊壁穴外,滴水成冰的溫度卻沒有上升多少。即使在兩人睡覺所用皮褥之間點燃兩堆火堆,映亮整座四人大帳,身體依然凍得發僵。

高山低壓使水的沸點降低,怎麽燒也燒不到一百度,灌進皮囊沒多久便恢覆冰冷。王瑯摸摸身上柔軟順滑的絨被,拎起被子自火堆間走至對面,將兩床絨被疊在一起。

莊周睜開眼睛,微微怔楞地坐起來:“怎麽了?”

“別亂動。”王瑯解開裹在身上的輕軟鬥篷,在覆了兩層的絨被上又疊一層,自己從被子另一側鉆了進去,“明晚還要到山頂等日出,凍壞了可不行。”

莊周沈默良久,無奈地撫上額頭:“所以你就把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上嗎?”

“有嗎?”王瑯驚訝地回頭看了看,嗯,被子果然都在自己這邊……

握拳在嘴邊輕咳一聲,她把卷到自己身上的被子讓出一半,又道,“反正你也睡不著,給我講講楚國的山川神祇罷。”

凍壞了不行,睡不著就行嗎……

莊周嘆一口氣,問:“為何是楚國神話?”

王瑯道:“你的文章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承載光怪陸離,譎詭瑰麗的楚國神話最好不過。”

莊周枕著手臂側臥,明亮的橘黃色火焰映照下,他靜美如秋水的面容上也帶了幾分溫暖柔和,恍如夢中:“千巖之間,萬壑之上,就講《山經》如何?”

王瑯點點頭,想起他可能看不見,又出聲應道:“好。”

莊周闔上雙目,片刻後,緩而低沈的聲音在帳內響起:“華山之首,曰錢來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松石。有獸焉,其狀如羊而馬尾,名曰羬羊,其脂可以蠟……”

一開始,他還按著《西山經》的記載覆述,說著說著,便換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重構,常常突兀提起某處,行所欲行,止所欲止,任意跳蕩起落,又能以線索一線貫穿。句式也富於變化,或順或倒,或長或短,加之詞匯豐富,敘述細致,輕松自如地勾勒出一張奇異怪誕的上古神話圖卷。

王瑯昔年背《逍遙游》時頗嫌拗口,此刻聽本人用婉轉悅耳的楚語娓娓道來,本就瑰麗的文字帶著奇特的不規則押韻,宛然一闋如夢如幻的詩歌,又似一曲至精至妙的樂律,令人不知魂魄所在。

風聲愈大。

高低參差的喬樹灌木搖晃著發出白日聽不到的怪異聲音,遠方隱隱傳來不知所屬的可怖獸鳴。忽強忽弱的火光在帳內跳動,四垂籠罩的帳幕上印著種種暗影,仿若千奇百怪的神鬼幻象。

“西南四百裏,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蜂,大如鴛鴦,名曰欽原,蠚鳥獸則死,蠚木則枯。”

不自覺地,王瑯緊緊握住身邊人的手。或許是出於做事要有始有終的強迫癥,又或許是莊周的聲音太過動聽,盡管心中頗覺恐怖,她依然沒有叫停,而是就這麽睜著眼睛聽著,直到天際泛白。



第二天早上,講了一夜鬼故事與聽了一夜鬼故事的兩個人各頂了一對黑眼圈,打點精神繼續登山。

華山壁立千仞,群峰挺秀,歷來以險峻稱雄於世。史書中命工匠施鉤搭梯攀上華山的秦昭王這時候尚未出生,唐朝時方才開鑿的“自古華山一條路”更是蹤影全無,王瑯與莊周只能沿林木扶疏,便於落腳處向上攀爬,某些極險峻處甚至需要用繩索一頭捆樹,一頭系腰地確保安全。

好在王瑯經驗豐富,身手敏捷,先秦士子又都註重強身健體,文武並修,一路行來有驚無險,總算完好無損地抵達山頂。

“今晚養精蓄銳,明早看日出,之後是繼續西進,游歷秦國新都鹹陽,還是掉頭折返,憑吊道家聖地函谷?”

提到秦國,就不能不提魏國。

魏國開國之君魏文侯是一位雄心勃勃的明主,在位期間,他任用翟璜為相,改革弊政;任用樂羊為將,開疆拓土;任用李悝變法,拉開戰國轟轟烈烈的變法圖強序幕。經過五十年選賢任能,勵精圖治,魏國內修德政,外治武功,一躍而成為戰國初期最強大的國家。

魏文侯的繼任者魏武侯也是一代雄主,在位期間,任用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幾位軍事家之一吳起進行改革,使魏國國力繼續上升。等到魏武侯之子魏惠王在位時,魏國已稱霸中原長達百年。

有贏家就有輸家。

魏國稱雄稱霸的百年裏,被魏國欺負得最慘的莫過於與魏國西面接壤的秦國——不僅被死死封鎖在西方邊陲,不能參加中原各國的盟會,而且被割走河西地區,從僅次於晉國、楚國、齊國的二等強國淪落到亡國邊緣。

不幸中的萬幸,在即將亡國的邊緣,秦國終於出了一位雄心壯志、發憤圖強的國君——秦孝公。

繼位後,秦孝公以恢覆秦穆公時期的霸業為己任,頒布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求賢令,引來歷史上評價兩極化的千古法聖商鞅——當時稱公孫鞅或衛鞅(姓姬,名鞅,公孫氏,衛國人)。

借助秦孝公的堅定支持,商鞅在秦國兩次展開變法,程度激烈徹底。而兩次變法之後,秦國國力由弱轉強,一舉奠定日後秦始皇橫掃六國,統一天下之基。

王瑯之所以說秦國新都鹹陽,是因為秦國自商鞅第一次變法後才從櫟陽遷都鹹陽,距今不過十餘年時間。

道家聖地函谷則是指春秋末年的一段典故,傳說道家創始人老子西行入秦,過函谷關前,關令尹喜見有紫氣自東而來,知道將有聖人過關,果然老子騎著青牛而來。尹喜盛情挽留,請老子著書遺傳後世,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即今之《道德經》,又稱《老子》。

孰料莊周聽此卻面露疑惑之色:“道家?”

王瑯眨眨眼睛,忽然想起諸子百家是漢朝人總結先秦歷史時的概括說法,這年頭除了墨家自稱墨者,其它學派一般以諸子學說區分,比如孔子之學、老子之學等等。

憑吊聖地之類的說法現在是大概也是沒有的,至少講究絕聖棄智的道家是不信這套的。

想通這些,她擺擺手:“當我沒說。”

莊周也不追問,只是順著她的話道:“不入鹹陽,枉稱入秦,函谷回程再看不遲。”

王瑯點頭,正準備說我也是這麽想的,又聽他道:“我對秦國沒什麽興趣,下山後打算返回宋國。”

這是要和她分道的意思嗎……

王瑯停了停,問:“魏文魏武鎖秦百年,中原諸國皆以夷狄視秦,你也這麽認為?”

莊周不以為然:“‘夷狄入華夏則華夏,華夏入夷狄則夷狄。’原也如此而已。”見王瑯還要再問,他微微蹙眉,想到一個萬全回答:“秦法牧民而不樹人,焉可得語。”

王瑯想了想,不錯,商鞅變法強國是以犧牲民眾獲得智慧的權力為代價的,舉國唯務耕戰,方可出頭——這是極端急功近利的做法!就像在現代,基礎學科一旦取得進展,必然帶來突破性革命性的變化,但自己本身很難盈利,研究周期又長,因此發達國家舍得下本錢支持基礎學科,而中國就靠強大的山寨能力在後面撿漏……

同理,無論是變法前還是變法後,秦國最優秀的人才全靠從六國引進來,除了軍事家,本土沒出過一個像樣的人物。

而且秦國人是沒有言論自由的。

商鞅在秦頒行法令,說法令不便與法令便利的百姓全部被認為是“亂法之民”,遷至邊境,從此百姓再也不敢議論法令好壞。這一點連對商鞅深具好感的王瑯也覺得不能忍受。

總而言之,對於莊周來說,從宋國到秦國的變化,就像從思想激烈碰撞的十八世紀法國到了悶頭發展實業的二十世紀蘇聯的變化吧,也難怪他沒興趣。

將心比心換位思考一番,王瑯讚同地點點頭:“說的不錯,但我還是認為你可以看一看。”

莊周挑眉睨她。

“讀過李悝商鞅之學嗎?其中很多治國思想與老子是不謀而合的。老子說道法自然,商鞅說依法治國,一個依道,一個依法,信仰根底不同,思想形式倒是出人意料的相似。”

或許是因為物極必反,看似代表兩個相反極端的道家與法家在某方面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這一點在法家的三位代表人物申不害、慎到、韓非子身上都有鮮明體現——

法家集大成者,融法、術、勢於一爐的韓非子專門寫過《解老》、《喻老》,法家三派中“勢”之一派的代表人慎到則讓人根本分不清他是道家還是法家。

莊周搖頭:“照你的說法,爭辯最兇、互罵最狠的儒、墨兩家應該親親愛愛如一家人才對。豈不聞‘差若毫厘,謬以千裏’?正此謂也。”

墨子是孔子的堅決反對者,同時又受孔子影響很深,思想裏常常反應出儒家色彩,但正如莊周所說,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兩者最終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鬥辯極兇。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橫豎也就一兩個月,耽誤不了你什麽,到時候我送你回宋國。”回憶了一下近期內將要發生的歷史事件,王瑯正色勸說,“三晉亂相已生,刀劍無眼,我總要把你安全無虞地送回宋國才敢放心呢。”

莊周楞了楞,隨後嘆息:“新仇舊恨,此消彼長,秦晉實非安居之地。”

王瑯道:“說的是。我打算先在秦國待上兩月,之後去荊楚吳越一帶看看風物人情,繼而北上適齊,見識一下稷下學宮的風采。”

莊周不置可否。

天色漸漸變暗,兩人鉆進帳篷,趁著疲憊困倦之意睡了,以便第二天能夠早起,趕上日出。

翌日黎明,王瑯推醒莊周,卷著被子出帳觀看日出。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王瑯久聞華山日出之名,直到親眼目睹方知美麗不可言傳之處。從晨曦初露到光芒萬丈,磅礴輝煌的壯麗為王瑯平生罕見。

“山下有秦兵。”

快要走至山底,王瑯心頭的震撼仍未完全消除,卻見山下圍了幾十秦兵,不知要做什麽。

莊周看了一眼:“封山?”

王瑯抽抽嘴角:“別鬧,十幾個人濟什麽事,綿山也不是這般圍法。”想了想,她道:“下去看看。”

☆、75 商君衛鞅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雲。”——《史記》

“東海之別有渤澥,故東海共稱渤海,又通謂之滄海。”——《博物志》



王瑯本以為自己在戰國是無戶籍無背景的黑戶,沒想到姜尚還是為她編了一個富有創意的身份——被海風吹至東陸的瀛洲人。

根據西漢東方朔的描述,瀛洲在東海中,地方四千裏,方位大致與會稽相對,距離西岸七十萬裏。其上生長神芝仙草,又有高千丈的玉石,名為玉醴泉的泉水甘甜如酒,飲數升就醉,並能使人長生。洲上多仙家,風俗與吳人相似,山川形貌則如同中原。

不過東方朔是難得的比莊周還不靠譜的類型,十句話裏信一句都嫌多,王瑯自然不會認為戰國時代的瀛洲神話與此相同。

“聽你平日言語,似乎對衛鞅很是推崇,見到本人怎麽反倒遠遠退避了?”

搖搖晃晃的客船上,很費了一番周折才從秦國脫身的兩個人懶懶散散地聊著天。

“我既不是仙山瀛洲來的仙人,也不是鼓吹追求長生藥的方士,不退避難道還留下?”

王瑯伸手攏了攏鬥篷,對在秦國經歷的一番奇遇到現在還有些記憶猶新。

原來山腳下的那二十來名秦兵是奉衛鞅之命尋找兩人,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尋找自瀛洲登陸東方齊國的“王君”。而衛鞅本人給出的理由則更為奇特——他自稱受稷下學宮慎子慎到推薦,請王瑯醫治一位經年沈屙纏身的病患。

秦國出良醫的名聲六國皆知,何至於需要衛鞅尋至慎到,慎到又推薦到她?更何況醫學博大精深,她卻是一竅不通的,平時自己生病,第一反應是去醫院做檢查,絕不可能翻本醫書自己亂治。

王瑯心裏猜測這大概是姜尚的安排,然則姜尚閉關經年,問是問不到的,王瑯也懶得揣度他的心思,索性按照自己的想法走為上策。

“我看你很有做方士的天賦。”

莊周翹了一下嘴角,晶瑩秋月一般的神情,令人心中寧靜。

“他也是病急亂投醫,知道因由所求就好應對。”

王瑯曾經接觸過不少術家方士,郭璞、於吉算是其中最有名的,因此對方士們的行為模式也算略有了解,假占蔔實推測地說中一兩件事後,立刻找了個借口從秦國脫身。高人麽,架子大點才正常,輕易答應反倒顯得奇怪。

其實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秦始皇、漢武帝,哪個不是雄圖偉略的偉大帝王?照樣一個挨一個地受騙。若說現代人就講究科學,王林、張悟本之流又怎麽能大行其道?

從事高端騙術的,往往都是一些精通世人心理的絕頂聰明人,只不過看不上正當行業而已。

莊周隨口感慨:“秦國近幾任國君的在位時間都不長啊。”

王瑯有些驚奇地看了看他,衛鞅的說法是為他的一位恩人看病,但王瑯知道恩人只是托詞,能勞動衛鞅這位日理萬機的大良造特別關註,不惜遣人入齊求方士治病,一來是藥石罔效的絕癥,只能求助於虛無縹緲的巫覡仙藥,二來是患病之人對商鞅而言至關重要。

算算時間,秦孝公兩三年後就要逝世了,真正的病人是誰,不問自明。

“比起齊、魏或許不足,比起魯、衛倒還有餘。”

如果史料無誤,春秋戰國的國君中有不少都活過了七十歲,在位三十年以上,而國君的在位時間常常與國家的政局穩定相連,除了變法後的秦國:

“人亡政不息,雖死尤存。衛鞅變法徹底,或許真能證明‘中人治國’之論。”

法家認為,像堯與舜一樣聖明的君王固然少,像桀與縐那麽惡劣的君王也不多,資質平庸的君王才是大多數。只要把法制建設好,資質平庸的君王也能治理國家。

僅從結果看,法家的理論似乎是正確的,堅持依法治國的秦國連續強大六世,終於等到了六國君主皆昏庸,本國卻有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天賜良機,也迎來了昏庸無能的秦二世引爆的轟然坍塌。

莊周一臉不以為然:

“自己就是破壞舊法的人,卻指望制定出來的新法不會被破壞,不覺得很可笑嗎?百姓肯遵守法律是因為他們的欲望少,容易滿足,而不是害怕嚴酷的刑法與殺戮。公室貴族寧可踐踏人世間的一切法律、觸犯天底下的任何罪行也要追逐名利,那是因為他們的欲望多,永遠也無法滿足。如果法律真有那麽大約束力,衛鞅怎麽會不帶上那些戒備森嚴的甲士就不敢出門?”

其實莊周說得很對,再嚴酷的刑法也不能完全杜絕犯罪,因為利益的誘惑太大,人性的貪婪也太醜惡,而且法律始終是要靠人來執行的。資質平庸的執行者想抓住高智商高情商的罪犯,那是在做夢。

但王瑯還是不敢茍同他的觀點:

“無論君王還是民眾,資質平庸、不好不壞的中人總是占絕大多數。願意鋌而走險的人確實不會懼怕嚴酷的律法,但大多數人還是怕的。不能因為極少數極端特例,就放棄對大多數人最有利的制度。”

“有一利就有一弊,世間萬事,無非是權衡利弊而已,哪有什麽永恒完美的方法?倘若為了可能造成的弊端就不去做事,那便什麽事也做不成了。”

清朝滅亡以後,曾經奉上神壇的儒家被罵得體無完膚,曾經人人喊打的法家被吹得神乎其神。

果真如此嗎?

成功者找方法,失敗者找理由。

那些痛罵儒家的人不見得讀過一本儒家經典,吹捧法家的人也不見得翻過一卷刑律法典,整天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愚蠢無知,對社會沒有一絲半點貢獻。

被列強入侵是滿人的錯!國家落後是孔子的錯!沒錢沒勢是政府的錯!家境貧困是父母的錯!

反正全世界我最幹凈,我最清白,我最無辜,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都是當初投錯胎、生在這麽一個落後國家的落後家庭造成的,要是讓我生在全世界最有錢最有權的人家,我怎麽會過著這種生活!

惡心醜陋的嘴臉看一眼都嫌汙染視線。

好在她身邊並沒有這樣的人,只是過去刷新聞的時候無意中在評論裏見到而已。

“如果把商鞅的法令移到齊國,無論施行幾年,齊國的士人百姓都會憤怒地推翻律法;放到秦國,卻能讓秦國國富民強,百姓悅樂。為什麽呢?”稍稍整理一下心情,王瑯繼續道,“齊國膏壤二千裏,北接大海,地理條件很好。第一位國君到齊國後修明政事,尊重當地的風俗,簡化周人的禮儀,開放手工業和商業,發展漁業與鹽業,提拔賢能的人,推崇有功的人,使百姓紛紛前往齊國歸附。管仲相齊後,又連五家之兵,設輕重魚鹽之利,進行一系列政治與經濟改革,使齊國得到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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